露桥倦客

岂不怀荣畏友朋,一生凛凛蹈春冰

时人不识凌云木(桃辫)(12)

胡编乱造请勿上升

另:亲妈粉身份不接受反驳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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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半夜十二点的德云基地,安静地像是冬天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山林。这几年传习社的学生年纪是越来越小,又没出徒不能上台,都还依着宿管老师的作息,过得是早睡早起的北京时间。夜深了,各个房间早已经老老实实地熄了灯,至于熄灯以后是睡觉,还是躺床上拌嘴磨牙聊闲篇,甚至是偷偷钻进洗手间背词下私功,都全凭自愿,反正只要从外边看,一幢宿舍楼里灯都关得整整齐齐,宿管老师就算完成使命,可以安心回房休息。

  大院里除了角落里的几盏低瓦数的吊灯,就只剩下教学楼里一个小房间的灯还亮着。那本来是个杂物间。基地里除了刚招完生的那几天,人都不多,常驻的老师更少,已经混出些名气的角儿多半都只是临时来给代个一两天的课,有个茶水间就够,用不着专属的办公室。高老师却不一样,他是少有的肯踏下心来深耕传习社的角儿,对这些排着队等上台的孩子该教什么,怎么教,一应繁琐事宜都压在他身上。办公室本来也不大,再挤个嘴里始终嘟嘟囔囔背词的半大小子,不好看,还搅和,他就干脆在边上找了个小屋,把张云雷和台旧笔记本一起关了进去,那地儿清静,正合适。

  张云雷昏昏沉沉地靠在书架上,手里拿根笔,边看视频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,写着写着落笔就成了鬼画符,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到底是划拉了点什么。

  他在这儿已经待了四天了,没人扣着他,只是他自己不敢再耽误哪怕一丁点时间。头一天通哥晚上开车接了高老师,两个人一块儿赶小园子的场,留了个帮忙打杂的小演员等他练完送他回家。只是这玩意,哪能有个练完的时候?高老师说得清清楚楚,想上台,先练熟五十段传统活。他吭哧吭哧一天到晚,好不容易把本子背会,可当着行家一张嘴,才发现自己连喘气都有毛病。

  “你要这么上台,底下别说茶碗,桌子都能给你扔上来,小学生背课文呢,相声口都没有,你师父还想你两个月就能出徒?怎么想的。”

  “这块活,该说的我都给你说了,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来问我,但咱得赶进度,明天来地理图,老先生的视频我给你放u盘,你先听着,咱们时间有限,最好别再浪费在背课文上,自己选的路,自己咬着牙走吧。”

  张云雷抱着已经快能烫熟鸡蛋的笔记本,纠结再三,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姐姐说想在基地多练一会儿,晚上就不回去了,结果没想到这一熬就是四天。

  中间他也就晚上熬不住了靠墙上眯一会儿,心里装着事,就算是让他好好睡他也睡不踏实,不过所幸还年轻,脑子快,扛折腾,这磕磕绊绊,连滚带爬地,倒也没让高老师死守的进度落下多远。

  小房间平时只拿来堆杂物,没人用,窗是从里面拿胶条封死的,张云雷想开窗透透气,犹豫半天还是没敢下手撕。这屋里暖气足,待久了嫌热,就把里头被姐姐强塞给他的棉裤脱了,只留条单裤。身上那件被大林嘲讽像大白兔子的抓绒卫衣在墙上蹭得灰突突的,姐姐前一天刚让人给送换洗衣服过来,他嫌身上都是汗不干净,也就凑合着接着穿脏的。腿站得久了有些浮肿,却连坐都不敢坐,生怕太舒服了,一闭眼睛就能昏睡过去。他又过了遍夸住宅的贯口,颠过来倒过去的,上句不连下句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背到什么地方。

  人啊,说到底,还是犯贱。以前家大人哄着劝着跟身后喂饭,他小辫儿一甩小嘴儿一撅,头也不回,蹦蹦跶跶往前跑,喂到嘴边了都不肯受累多吃一口。后来老天爷彻底把这饭碗收回去,他反应过味儿来又不舍得,多少个夜里偷偷摸摸溜嘴皮子,还不敢让人知道。等到师父给递了梯子让他有机会重回白玉京,这回没人逼着赶着了,他反倒是有了抵死不退的觉悟,跪伏在地上,把年少无知时打翻的剩饭一粒一粒地捡起来,就着满地的砂子,嚼碎了咽下去。

  你看那个人,他好像一条狗。

  狗不狗的,他现在也顾不上,狼狈或是热血,都只是外人各凭主观臆断的判词,当事人身在其中,能体会到的,不过是一身的汗,满身的土,是捏紧的拳头,是想流不敢流的泪,是梗在喉头的一口心头血,是无数次在“你不能”和“我还可以”之间来回碰壁的挣扎。

  天光渐明,熹微的阳光透过窗子,在他脸上描出疏落的树枝形状。又是一夜,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再坚持几天,头重得快要把他整个人坠到地底下,他站得实在腿软,看看手上誊得差不多了的稿子,把整段文本又念叨了一遍,心里稍稍有了点底。离高老师过来约莫着还有三四个小时,要不,先睡会儿……

  杂物间条件再差也差不过溜冰场,精疲力尽时连瓷砖地面纸箱子都能cos一把高床软枕温柔乡,张云雷把本子覆在脸上沉沉睡去,手里却扔紧紧攥着根圆珠笔,随着沉酣的呼吸上下起伏,在侧脸划下一条条细碎零乱的道子。

  恍惚间,张云雷梦到师父猫着腰站在他面前,眼睛笑成两道弯:“小辫儿,饿了吧,想吃什么?”

  “想吃鸡腿……”

  师父变戏法一样地从背后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两个黄澄澄的大鸡腿:“臭小子,看你那馋样,快起来吃,一会儿凉了。”

  他连忙站起来,想从师父手里把袋子接过来,师父却突然向后闪了一步,脸上漫出黑色的油彩,无笔自画勾出张包公脸谱,声音高亢又尖锐:“你还有脸吃?练功练好了么?能上台了么?一天天除了吃你还会干什么?我这不养闲人,不行你他妈趁早给我滚蛋!”

  张云雷被吓地一激灵,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,下意识地往后蹭了两下,背紧紧贴住墙,心里才像是有了依靠,一抬头却看到师父正背对着他站在门口,和门外的高老师说着什么。

  他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,困意全无,整个人紧绷着,恨不得能变成张挂画贴在墙上,好让谁也留意不到他。

  听到身后的响动,郭德纲转过来看着他,一脸的晦明难辨:“哟,少爷,醒了?”

  “师父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师哥,你别吓他,他这两天挺下功夫的,让回家也不回,让去宿舍睡也不去,从早到晚就在这小屋里背词,孩子还年轻,用功用到这份儿上也不容易。”

  郭德纲搓搓脸,藏住面上一闪而过的心疼,嫌弃地甩甩手:“也不知道这西洋景闹给谁看的,一天天的不学好,就会做这些表面功夫。他学得怎么样啊,您看他算是入门了没?”

  “您别急,这才几天啊,速成班也没这么个速成法,他不错了,一天背一段,那成本大套的,练成什么样咱先不提,我原本都没指望他能都背下来,差不多可以了。”

  “那他就这水平,到时候四月份去一队,您要还是不要?”

  高峰倚着门框袖手站着,顿了顿,笑得七分真诚,两分无奈,一分嘲讽:“您是班主,您说让他来一队,那他什么样都能进来,更何况一队的队长是栾云平,又不是我。至于上台,那我得明说,差得远呢,您要是能豁得出去撵客,让他上也不是不行。”

  “您的水平我心里有数,不过这孩子是我一手喂出来的,有多少能耐我也清楚,您不用说他离了我多少年,三岁看到老,他是个能吃这碗饭的。您卖力气教了,他还不行,那就是他没用心,人在这,魂不知道飘哪去了,是不是啊张云雷?”

  被点到名字的张云雷对上师父发了狠的眼神,吓得直抖,支吾了半天,来来回回只一句:“师父…我没有…”

  郭德纲在徒弟身上打量了几圈,又瞄了眼满脸风清云淡,一副你们师徒俩的官司你们自己打去,我只顾听吆喝干活的架势的高峰,神色越发冷了几分,他在房间里环视一周,目光最后定格在角落里一个老式玻璃门柜子上,那里头有根于老师从鬼市淘换回来的烟袋杆,说是紫檀的,晚清传下来的老物件,回来细看才知道是给打了眼,拿血檀做旧仿的,于老师也不生气,笑呵呵地就给“落”在了基地,再也没想起来拿回去。

  “张云雷,你去,把那柜子第二层摆那棍子给我拿过来。”

  张云雷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了一眼,吓得说话都带着颤音:“师父…师父我错了,我好好学…您别…”

  高峰见了也帮着打圆场:“师哥,孩子能练到这程度真挺不容易的,传习社那帮孩子,给他们一周,十天,能有这么大进步我都得好好夸夸,咱们慢慢来,您看您给孩子吓的,一会儿再哭出来。”

  “他还有脸哭?张云雷,你有脸哭吗?你是练好了还是能上台了,啊?往这一杵跟木头似的,怎么着,我支使不动你了?”

  张云雷看着师父的脸色不似有一丝宽宥的余地,只好低着头,咬着牙,一步一蹭地挪到柜子边上。杂物间平时没什么人进来,久未打扫,柜子上落了一层灰,张云雷用力拽了下柜门,才发现柜子上了锁,没拽开不说,反倒蹭了一头一脸的灰。

  他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,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师父:“师父……柜子锁了……” 

  “柜子锁了你喊我干嘛?你喊句芝麻开门都比喊我有用,杨鹤通呢,外面的,去个人把杨鹤通给我叫过来,这么一破柜子还上锁,真会过日子。” 

  门外头乌泱泱地围了能有二十来号人,有跟着郭老师从玫瑰园过来的,也有在基地干活或是上课的,起初还都装作有事过来的样子,见屋里人没赶他们走的意思,索性都大大方方地听起墙角。

  不消郭老师吩咐,就有那伶俐的赶着跑去跟杨鹤通把来龙去脉讲清楚,杨鹤通听了不禁在心里替这个空降的小师哥捏了把汗。不过师父既然交代了,钥匙他不能不给,只好一边自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,一边交代来传话的师弟,去把在后勤杨叔那看账的师娘请过来。

  张云雷捏着钥匙,像是握着块烙铁似的,颤颤巍巍地把柜子打开,双手捧着那根烟袋杆子递给师父。

  那烟袋杆约莫有手臂长,一指多粗,面上打磨得细致,别看中间空心的,掂在手上还颇有些分量。郭老师接过来,一边摩挲着木杆,一边笑眯眯地同高峰跟杨鹤通闲聊:“这玩意儿做工不错,看着细,还挺压手,于老师也不算让人坑了,好歹人家没卖他个塑料的。这边没什么趁手的家伙,拿这玩意儿凑个数估计还行。现在啊基地这边咱们都讲究个文明教学,平时我都跟鹤通你们说,今时不同往日了,现在孩子来德云社学相声,都是因为个爱好,看着一茬一茬招进来,人不老少,热热闹闹的,真能吃上这碗饭的,十几个,几十个里头,往多了说,也就能剩下那么三五个,还不知道能干几天,就没必要让人孩子学得那么苦,有什么话都跟得人家好好说。”他话风一转,瞪着张云雷,“只是有些人能这么松快着教,有些人啊,但凡家大人手底下松一点儿,他就敢混日子把自己混进去,是吧,张云雷?”

  张云雷盯着烟袋杆,紧张得直咽口水:“师父……”

  “行了,别磨磨唧唧的了,少爷,咱今天就在这儿把学艺的规矩立明白喽,你写在我门下一天,你就得服管,你跟着高老师学一天本事,你就得踏下心来好好用功,明白么?”

  “是……”

  “明白就好办,这两天高老师教你什么了,你使给我看看。高老师心疼你不舍得管你,我舍得,来吧,从最基本的开始,报菜名,学得少马爷那版是吧,从头来,我给你量。”

  张云雷捏着衣角,手指头微微打颤,他这几天是拼尽全力在背本子,晚上点灯熬油,紧赶慢赶地勉强跟着高老师的进度,可这种瞬时记忆糊弄得了一时,别说一世了,连一周都糊弄不过去。同样的东西,别人不那么在意,他还能勉强过关,可在师父这,却是半点也含糊不得。他咬着下嘴唇,眼泪都快给逼出来,脑子里叮里咣啷乱响,混浆浆地理不出个头绪。

  “菜单子都来不了,血空啊,啧!”门外有看热闹的忍不住小声嘀咕,落在张云雷耳朵里,像是有千百根牛毛小针刺在心上。

  他求饶似的看着师父,眼睛湿漉漉地,低声哀求:“师父,门能关上么?”

  回答他的是一记毫不留情面的棍子,正抽在他侧脸上,顿时就是一道细长的肿印鼓起来。

  张云雷又疼又怕,惊叫出声,捂着脸直往后躲。郭德纲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怜悯,拿棍头虚指着自己边上:“这会儿知道要脸了?记着你什么身份,太要脸就是不要脸。站过来。”

  张云雷不敢不动,手垂在身侧依言站好。

  “开始吧,等什么呢?”

  “我认……认识您。”

  “啪!”张云雷这会儿位置站得正顺手,郭德纲一记棍子抽在他屁股上,十成十的力气,这地方不比打脸,没那么多顾忌。“一共四个字,让你说稀碎。”

  张云雷拿手背在身后偷偷蹭了两把,脑子里还在叽里咕噜滚后面的词儿,疼得直皱眉头,一张嘴就带着哭腔:“我认识您。”

  “啪!”棍子抽在少年人细骨伶仃的手指上,一声脆响,疼得他甚至有种手指骨碎了的错觉,猛地把手缩回来,放在嘴边不住地呵气。

  “说相声呢,哭丧着给谁听?”

  一连五下,快而狠地在人身后炸响,张云雷被打得发懵,满脸是泪,佝偻着直往角落里躲,嘴里忙不迭的求饶:“您别打了,太疼了…求您了…”

  郭德纲不为所动,只板着脸:“回来。”

  他下意识地摇头,恨不得能把自己塞进柜子后头的夹缝里去。

  “你不回来,咱们这事今天结不了。回来。”

  张云雷擦把眼泪,看着面色铁青的师父,和门外或面露不忍或兴致盎然的同门,心里一片惨然。刚站回去,不出意料的又是五下,吃痛之下,他两条腿直打弯,脚在地上无助地乱蹭。

  “站好喽,没长骨头吗?”

  他垂着头,连回头看师父的勇气都没有,身后两团肉火辣辣的疼,太多年没挨过,早就忘了身上没一块好肉还得老老实实谨承教训是个什么滋味,他不知道小时候是怎么挺着立的规矩,挨了打不能动,不能躲,不能哭,骨头折了剩下二两筋也得撑着站出个人样,师父没骂错,自己还真是越长越回去了。

  等他站稳了,又是连着五下抽在他身后肿胀滚烫的皮肉上。他有些后悔自己嫌热把棉裤脱了,只一层薄料子外裤,棍子抽上去,跟直接打在肉上没什么区别。师父手劲儿不减当年,棍子细韧,加上这么个不放水的打法,简直是拿棍子在当鞭子用,一棍子抽下去,就是一道血檩子,两下叠着,伤处便高高隆起来,只消再一下便能撕破皮肉,汪出血来。

  他顾不上自己身后到底伤成了什么样,只知道拿手腕堵着嘴,硬生生克制着哭喊的冲动,可立马就是带着风声的一记抽在他手臂上:“手放下,你不站好,咱们今天还是没完。”

  张云雷捂着屁股,弯着腰,蜷着腿,拧过身子看着师父,哀求无效,冷不丁瞄见了侧后方的杨鹤通,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的,耗尽最后一点勇气蹿过去往人身后躲:“师父…您饶了我这回,我真的知道错了,我好好学,肯定不敢偷懒,您饶了我,我受不了了。”

  杨鹤通伸手护着小师哥,点头哈腰的跟师父赔着小心:“师父,师哥都知道错了,您饶他这一回。这玩意儿实木的,沉,打人容易伤着骨头,师哥年纪还小,您要伤着他,您心里那得多难受啊。”

  郭德纲摆摆手示意他让开,捏着张云雷的手腕儿,把人带到自己边儿上。他有意一次就给这个刚回来的孩子把规矩立利索,也是存心露露治家训徒的手段,左右今天无事,有的是时间跟他磨。背挺不直,棍子就跟到背上敲平他脊梁骨上每一道不该有的弯儿,腿脚发软,多抽几下自然站有站相,手惦记着安抚伤处,就打到他死死贴着裤缝,再不敢有暇他顾。见人终于站得板正了,才细声慢语,一字一顿地教训,说一句,附送两三下,一记狠过一记的,全招呼在身后那一块地方:“我让你使活,没让你认错。上台了脚怎么站,手怎么放,忘了没关系,我帮你一点点想。之前那些咱们就翻篇儿,从现在开始,你再敢跑,我把你腿打折。”

  张云雷彻底绝望,又不敢哭出声来,眼泪只敢往肺管子里咽,连气都喘不匀:“我…呜…我认识…认识您…”他抽抽搭搭地勉强把一句话说完,自我放弃般紧闭上眼睛。

  师父是在万仞高山的顶上等着他,可他拼尽全力,却连山底下的一块石头都翻不过去,他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回归的决定,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,什么陪着师父共担风雨,都是笑话。这六年时移世易,很多东西变了,可很多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,比如德云社笑迎八面客的金字招牌,比如姐姐和师父对他照拂的心思,再比如,他是废物。

  郭德纲拿棍子虚点了徒弟几下,到底还是心软,不舍得再下狠手:“这四个字儿硌牙还是怎么着,怎么就说不顺当,你这气息还是得练,哭两下就连话都说不利索,再重来吧。”

  张云雷却一个字都不肯再说,死咬着后槽牙忍痛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,明明是一米八往上的大高个子,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,往那一站竟像是只疾风骤雨里缩着脖子揣着手叫得凄凄惶惶的猫崽。郭老师却全然不吃这套,见他这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架势,便以为他是狗脾气又上来和自己犯拧,生生被拱出来几分真火,手上的凶器再不肯轻饶。

  张云雷彻底绝了求饶的心思,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着这场虐打,眼泪顺着脖子淌过胸口,一洗心头迷障。数年混沌,泥坑里刨食,磨平了他年少时凡事争尖抢上的锐气,摧折了靠夸赞和喝彩声滋养出来的傲骨,可唯光环黯淡,浮华褪尽之时,方能让人有机会一窥自己的真心。血空又怎样,废物又怎样,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,那些浪掷的天赋,辜负的心血,虚度的光阴,迟早都能有报偿的机会。

  高峰见郭老师下手越来越狠,全然没了章法,连忙拦着:“师哥,您这是干嘛啊,孩子嘛,吓唬吓唬得了,谁家教孩子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哪有像您这样冲着打死去的。再说了,您这么当着大伙面儿打他,您这不是罚他,您是打我的脸,这是怨我没教好他。”

  郭德纲把棍子扔到桌子上,冲着高峰倒是笑得和煦,只是这笑只在皮肉上,眼睛里头满是狠劲,冷兵器一样凛着寒光:“嗐,这跟您没关系,您可别多心。今天一来是这孩子实在不像样,劳您操心了,以后他放在您这儿,您该打打该骂骂,全当您自家孩子,但凡他要敢不长记性,再有个什么偷懒懈怠的时候,想想今天,让他心里头有个怕的。再一个,也是拿这小师哥开刀,给传习社这些孩子紧紧弦,我看外头人可不少,都来了是吧,不用上课不用练功的是吧。没都来也不要紧,来了的回去给没来的讲讲。练功这个事,不像外边企业里学校里那么丁是丁卯是卯的,能有个量化标准,这玩意都是活的,但是你多做一点,少做一点,别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,把眼光放长点,这世上没那么多傻子。人不是活一个点,人活的就是个起伏,今天弱明天强的谁都说不准,不有句老话吗,宁欺白头翁,莫欺少年穷,都努力吧。虽然说艺术这东西不是说你努力就一定能有出息,但你尽力去做了,我们都看得到。我的心,高老师的心,我们这些长辈的心,都是一样的,都盼着你们出息。”说着摆摆手,“都散了吧,该干嘛干嘛去。高老师今天对不住,我本来就是想来看看孩子练的怎么样的,没想到他实在不争气,没忍住动手,打扰你们上课了。孩子我先领回去,明天再让过来给您磕头赔罪,孩子不懂事,您多费心。”

  高峰自嘲似的摇头叹气,揉揉脸上绷得发僵的肌肉,笑脸迎人:“您这话可就重了,该怎么样做我知道了,孩子是这块材料,能雕琢成什么样都看咱爷们儿的手艺,班主您放心。依我看,明天也别急着让他过来,在家歇两天,一上来就这么大强度他精神上能挺住,身体也吃不消。”

  郭德纲看了眼小脸惨白站都站不稳当的徒弟,犹豫一下,还是拒绝了:“没这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,该怎么样还是得怎么样,要一开始规矩就立歪了,这孩子成不了气候。那你接着忙,有空跟弟妹一起来家里吃饭,你嫂子前两天逛街,给徐杰买了条裙子,一直没空给你们送去。”

  “嫂子太客气了。”

  “多亲多近才是兄弟相处的正理。你嫂子还埋怨我,给你肩膀上担子压的太重了,你们小两口都没工夫来家里了。”

  “哎,那我哪天得找嫂子赔罪去。”

  “哈哈哈,也没那么严重,你忙吧,我走了,鹤通,你也别送了,没事,你不用扶他,挨打还有功了,哪那么大份。”

  郭德纲说是不让人扶,自己却再自然不过地拉起徒弟的手,带着他迈过门槛,穿过回廊,踩着清早新覆的一层薄雪出了院子。天渐渐暖和起来,墙角积雪渐融,地上滑,郭德纲知道徒弟走路辛苦,刻意放慢了步子:“以前啊每回带你们出去我头都疼,那个淘啊,上天下地都不够你们折腾的,雪地上不捏个雪球都不会走路,非得挨顿揍才老实。现在长大了,稳当多了。”

  张云雷低着头,疼得呲牙咧嘴,居然还有精神头说笑:“这不刚挨完揍吗,哪敢不老实。”

  “万事开头难,苦是苦了点,熬过去就好了,别怨师父。”

  “那不能,您都是为我好,我明白。”

  郭德纲停下步子,挑眉瞪着张云雷:“你都明白?”

  张云雷盯着自己脚尖,声如蚊呐:“我说不上来,但就…谢谢您还愿意真心待我,我肯定不会辜负您。”

  郭德纲拍拍徒弟手背,心里一时五味杂陈,他看着孩子侧脸上泛了紫的伤,本来觉得自己下手重了,想着稍稍安抚一下,话到嘴边又变了个味儿:“你看你脸上蹭那些笔道子,功夫不能光下在脸上,得下在脑子里。多大了都,写个字还能写出个猫脸。”

  张云雷脸涨得通红,连忙去蹭,下手没轻没重地压到伤处,疼得嘶哈一声。边上跟着郭老师的大哥见了递片湿纸巾给他,他小声道过谢,刚想擦脸,却被师父拦住:“等会儿车上再擦,外头有风,别皴了。”

  王惠早就等在车上,之前杨鹤通让人去请她,她纠结再三还是决定这爷俩的事她不掺合。一来她信得过自己丈夫,二来她身份特殊也得避嫌,可当她在车下真看到狼狈到走路都带晃的弟弟,还是忍不住湿了眼圈。

  助理替师父开了车门,张云雷愣了一下,极乖觉地自己钻进副驾,只是屁股挨到垫子那刻还是免不了的一声痛呼。几个跟包的另开一辆缀在后面,这车上还是彪哥,手里头攥着本路边摊杂志,题头上一行大字,雕鹰的故事。张云雷歪着脑袋想往下看清楚,可身后的疼让他没办法集中精神,彪哥见他感兴趣,笑着解释几句:“这鹰他妈老狠了,小鹰长大了,就把它翅膀叨折,再从悬崖上推下去,要是摔死就摔死了,摔不死的就能学会飞,这是活活自己把自己作成珍稀动物的。”

  张云雷凑趣地笑笑,后背激起一层冷汗。

  王惠看到张云雷如坐针毡的样子,忍不住低声埋怨丈夫:“这是你徒弟,不是你冤家,你这是打了他几下啊,疼成这样。”

  “没记,反正不少。下回再数个数告诉你。”

  “你还下回?这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,不是沙包!磊磊你给姐看看,打你哪了?”王惠扒着前座靠背,从两个座椅间探头过去,发现弟弟腿细得反常,外裤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,伸手去捏才知道他只穿了薄薄一层单裤,声音瞬间挑高一个调,“磊磊你棉裤呢?德纲,他都这么大了,你不能再拿他当小孩,当众扒了裤子打,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?”

  “不是…姐…”张云雷听清楚姐姐的话,脸臊得直红到耳后根。

  王惠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,回手拍在郭德纲大腿上:“你真不能这样,教孩子没你这么教的,你好歹给他留点脸啊。不是,你好歹打完你让他把棉裤套上啊,这天这么冷,再冻坏喽。”

  “不是…姐…棉裤我自己脱的,不赖我师父。”

  王惠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弟弟:“他让你脱你就脱啊,我咋不知道你这么听话,你是不是傻?”

  “哎呀,我师父没让我…没让我脱裤子…是那屋太热,窗户还封了,我在那背词不用出门,就把里头棉裤脱了,不然太热受不了。”

  郭德纲气得直嘬牙花子:“你俩这说的都不是人话。”

  李鹤彪反应总是慢半拍:“穿这么少可不行,不能光图好看,以后老了再坐下病,天一下雨腿就得跟着疼,那就难受了。我得把空调打高点。”

  王惠彻底没脾气,四下里看了一圈,递了个抱枕给弟弟:“你垫着点,这车上不方便,忍一会儿回家姐给你上药。”

  张云雷彻底闹了个大红脸:“不用…我自己来就行…我不疼…嘶…”

  “他小时候挨揍都不好意思让你看,何况现在这么大了,儿大避母,你去给他收拾还不如干脆再揍他一顿。”

  “那你去?”

  “我去就我去。”

  张云雷听着后面两位神仙不咸不淡地拌嘴,心才彻底踏实下来,有了种回到家的感觉。他把衣服袖子扯得覆到指尖,遮住手上那几道已经高高肿起的青紫伤痕,身后的伤被压到麻木,竟也渐渐觉不出疼来,彪哥车开得稳当,连着几天没睡过安稳觉,此刻竟觉得眼皮发沉,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

  过了不知道多久,他恍惚间听到师父姐姐压低了声音在聊着什么,梦里他支楞着耳朵,拼命听,却只能听到含糊的几句。

  “他刚回来,无根无底的,能靠得上的只有我。我捧他容易,可他得接得住才行。”

  “四五天没回家吧,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拼命,到底还是个孩子,出十分力就显十分,不知道藏能耐也不知道藏拙,实心肝的傻孩子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疼他,这是正经在你身边养大的,但人心隔肚皮,以前对那几个你也是疼的,结果怎么着?呵。希望这个能有个好结果。小辫儿小时候多傲啊,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。长大了还行,狗脾气改不少,挺好的,但该压着他还是得压着他,吃过苦的孩子才知道惜福。这么快把他推上去,对他也算个历练,金子还得有个试金石呢,他要是那块料,以后咱们就踏踏实实往下走,让他按部就班地攒本事,他要不行,家里这么多活,给他找点事干,养他一辈子也没事。”

  “我也不是说真就那么忙,没时间手把手带他,但一来人家活儿确实是正,二来这些孩子都是高老板给开的蒙,这正经授业师,小辫儿跟这些师兄弟相处的时间短,估计人家好好的也不大愿意带他玩,得给他们找找共同话题。高老板人性不错,也相对单纯。情分都是处出来的,让小辫儿跟他先学一段儿,以后对孩子也有好处。就怕我这几天逼得太紧,再得罪人家,今天这一场我也没怎么给人留面子,苦啊。”

  “我不能天天把他带在身边,这些人还得他自己去相处。人家看得上他,他还能舒服点,人家要看不上他,他日子就好过不了。这些我帮不上忙,你也是帮不上。我逼一把,就没人敢在明面上跟他为难,人间是道场,全当是修行,我能帮的也就这些。他能是个有台缘的。”

  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既落江湖内,便是薄命人,这孩子命苦。”

  “落到咱们家的,都是上辈子不修的,得造多少业这辈子给你当徒弟。”

  “那你又是造了多少业,才摊上给我当媳妇?”

  “去你的。”

  车载音响在尽职尽责地放着京剧,郭老师手指在大腿上打着拍子,小声跟着和,老生的唱段张云雷不熟,听着只觉得苍劲浑厚,透人肺腑。

  “是三生有幸,

  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。

  全凭着韬和略将我点醒,

  我也曾连三本保荐于汉君。”

 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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